我喜欢用大笔书写，是习惯使然。

　　记得初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的大楷、小楷作业，别的同学都会以其专用的毛笔去书写，而我只能靠仅有的一支秃头的中锋羊毫去完成。正是如此的“寒碜”，却教会了我学习怎样用笔和惜笔。此后的岁月中，由于条件的限制，我以自制的“麻刷笔”蘸着水在报纸上习字十几年，逐渐对执大笔习字结下深深的情结。同时也对铺毫抽锋、控制墨色的技巧了然于心，不论是用大笔写小字还是用小笔写大字都能运用自如。

　　也许是羊毫笔便宜的缘故，我习书只用羊毫。近六十年来我用过不同厂家制做的羊毫笔，粗略算来不过二十几支而已。要说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还是上世纪八零年购置的周虎臣牌长锋羊毫，它至今仍是我手中一把锋利的毛锥，让我呼风得风、呼雨得雨。这真是应了白石老人的话，“笔欲锋长劲而圆，长则含墨可以取运动”。

　　这几年来，我曾在省内外的美术馆、纪念馆举办个人书法展览。参观者中，评价我的作品“大气”者为数不少。尤其是2003年底，我在山东省美术馆举办的个展上，有位老书家竟以“大笔、大幅、大作、大气”来评价我的展品。对此溢美之词，经过反复自我思忖以后，我认为，用“大笔”、写“大幅”是现实的情况；把我的作品称为“大作”，目前的水平还够不上。至于对书作“大气”的追求吗，我可是一刻也没有放弃过。比如说对于大气的理解，我就是经历了从感性到理性、从微观到宏观的探索过程。

　　首先，按照字面的含义，“气”是空气或气息。从古人的论述中，我了解到：“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宋张载《正蒙·太和》）。也就是说，气是构成宇宙万物的本原，是产生创造美和欣赏美的人的物质本原。

　　气作为中华民族认识世界的最高观念，还被用于主观的精神世界，比如在古典美学史上，气主要指人主观的审美结构，指人的理想、道德、情操、意绪等等。像“见利不诱，见害不惧，宽恕而仁，独乐其身”的所谓“正义之气”；“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且又“配义与道”、“积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的所谓“浩然之气”等等，都是由客观的物质世界演绎而来，用以指伦理道德之本体的。

　　气之于生活中的人，可鼓而不可泄，即常人所说的人活一口气。就艺术作品而言，气指气势、气息，源于创作者的精神力量。“文以气为主，是因作者赋予了文以生命之故，气乃活之本质与精灵”（周汝昌语）。夫书作，乃气象灵运之境，纯正的气息是作品的灵魂。所谓的“书，作者之意气也。情气也，二而一也”。

　　以气来评论艺术，肇始于曹丕，他在《典论。论文》中写道：“文，以气为主。”树立了以精神的活力为文之主体的理论，一扫从来把文之本放在道德上或道义上的见解。

　　对于曹丕来说，此处气的概念显现了三种相互关系：一，基于个别作家气质上的个人才能；二，表现这种天才的个人文章风格；三，作为某种作品中可感的个人特征或精神的发应。

　　“以为文者，气之所形”。苏轼则认为：“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人称书艺之道，在法、在意、在气。无法，意、气无以附着；无意，顿挫成墨猪；无气，横竖成枯枝。甚至有人声称气之大小清浊，是鉴别书匠与书家的根本区别之一。元昂在《古今书评》中就用风气、意气、骨气来品评书法。气的多种含义被引入书法，在保留着原有含义的基础上，亦有其引申义：既可传达恰如其分的内在意味，也可暗示人的性格。书之气贯于笔墨之中，又流出于点画之外。笔画中无气，缺乏生命意味；笔墨中无气，不见灵动性情。故字内字外，气关生死。然而气又可凭而不可恃，至于所谓的“字有千人千面”，是由于每个人的气息不同造成的。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先哲们认为，大自然的美启迪了中华民族古老的哲学和美学思想“，大气鼓荡于宇宙之内，流行于天地之间，人禀天地之气，须有宇宙精神。先哲们认为，”大“字乃人之正面体形，故人应为大人、大行；心有大公，乃有大器。

　　自古至今，人们一直以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为大。赞美所谓的高山大川，白日皎月之大气象。讴歌所谓的养大、务大、成大，及所谓的大智、大勇、大气派、大作为、大手笔等大气魄。古人评论书法，亦将行云流水，天地化作一体之书，称之为个大；将品格高尚、直抒胸臆、气势博大者誉之为大气；认为”字要写得雄峙，有气派，豁达大度如高祖，英武雄强似武帝，子胥懐愤逃出楚，长坂大战赵子龙“（卫俊秀语）。其气魄全在一个”大“上，认为大了才有气象，卓然俊伟。

　　在所谓书法的”三气“——大气、灵气、书卷之气之中，大气是其优点的集中反映。它既是从艺者禀赋于天的才情、气质的显露，也是后天培植、阅历、学养积累充盈之后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所以说，大气，才是书法作品审美趣味之内涵，才是其先声夺人、摄人心魄的审美形态产生的本原。

　　虽然大气磅礴的书作会给人以鼓舞和力量，但是所谓的大，是指大气象，大格局而言，并非指形大，迹大，更与使用大笔与大幅并无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大气象者并非作品一味生猛或表面雄强。所谓的”真放本精微“，愈是有内涵又能做到精微的作品往往愈雄强、愈高远。其内构充实，中美丰盈，非尺寸大小之说。

　　当然，大气亦非粗疏与荒率，而是脱尽了火气的意境平淡幽远、清新空灵。豪迈不是体现在外部的粗大、野蛮，而是一种精神。有好事者作书虽八尺丈二，细观则点线单一，章法简陋，行气单薄——缺乏形式表现上的细腻精熟，只是一种为追求雄强而置笔法于不顾的随意浑洒，遑论气象？

　　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是由落差造成的；瀑布倾倒，在于蓄力强，若水量不足，哪来的气势？字贵在蓄力。书作的大气，除了与书作者超人的笔力本领有关联以外，还与布局章法、点画挥运的力势、字的结构张力以及书写速度等都有一定的关系。名标书史的大家，像颜真卿、苏东坡、黄庭坚等人，他们本身”禀天之气“超群，其胸”浩气充溢“，寓之于书，大气弥漫，势压华岳，标榜千秋，何足怪哉。

　　书史上，”大气“书作何其多也。比如有笔力雄厚，仪态正大，极有气派之《瘗鹤铭》；有大刀阔斧，铮铮铁骨，阳刚大气之《天泽润公碑》；有魄力雄强，笔画展脱，瘦硬通神之《诸上座帖》；有拙朴宽博，端庄俊伟，还有大人胸次之《西峡颂》等等。

　　“高山景行，私所仰慕”（魏·曹丕，《与钟大理书》）。学书以来，我一直崇敬颜鲁公、何子贞诸大家，更仰慕其大气充溢之书作。于是乎，我在慕先贤，受陶染，开胸襟，博见闻，追沉雄，求蕴藉的同时，亦深究其“静、雅、厚、大”书风之内涵，不断提高自己对以“根”为创作“意象”之体悟，对“中锋”运笔规律之掌控，对墨色浓淡枯润变化之讲求，以及对“黑”、“白”的“知”与“守”原则的体悟。所有这些，都是我在为使自己的书作迈向大气做的努力。

　　“草色遥看近却无”，这句诗为我大气的书作作注似乎最为恰当。我也清楚地认识到，对于目前的我来说，书作中的“大气”不全在于技法的巧妙。我要培植的不单是“不挫于气”、“寓其巧智”的“灵气”和“清气”。更重要的是，要不断涵泳蓄于胸臆之中的浩然之气、书卷之气，以及平和的志气。

（发表于2005年10月13日《国际日报》）